腹中的孩子,并非是她与左贤王爱情的结晶,而是左贤王一次又一次野蛮所为的结果。但是她,又不得不将孩子生下来。 世世代代,男人们不会感受到一个女人怀孕之后的那种恐惧和欢喜。蔡文姬站在帐外,听到帐房里那令她陌生而熟悉的家乡话如水波一样向她的身体漾开来时,时间也仿佛停顿了。她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身体里奇妙的变化。那是一种痉挛的震动。她又惊又怕地将手覆盖在腹部上——这是一个永不疲倦的时刻。腹中的孩子已经在用脚踢她,像有另外一个模糊的人正穿透黑夜而来。这个人是她的肉还是她的灵魂? 蔡文姬悄悄打消了回中原的念头。她站在帐外,任风吹过她的面颊。此时,蔡文姬已是泪流满面。蔡文姬在匈奴十二年,生二子。这十二年她是怎样度过的?《胡笳十八拍》中她作了深入骨髓的倾诉,读之无不令人动容: 竭逼我兮为室家 将我行兮向天涯 对殊俗兮非我宜 遭恶俗兮当告谁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 羯膻为味兮遏我情 几千年后,一个秋色深重的女子的面容就这样被我看见。我接住了她的泪水,却承接不住她悲怆的命运。但是,只要历史还原她一点点真实就足够了。蔡文姬是中原掳到西域来的文弱女子,在胡地十二年,背井离乡的蛮荒生活中,忍受着被掳占的屈辱和怨恨,而在感情上很难与左贤王交流。她一直吃不惯散发出膻腥味的生牛羊肉。左贤王作为一个匈奴单于,已习惯了用武力去征服女人。因此,打骂和凌辱是常有的事,使她发出了“唯我薄命,殊俗心异,莫过我最苦”的感慨。无法想象她的面容。只是,少年时曾看过《蔡文姬》的舞剧,其中扮演蔡文姬的女演员至今令我记忆深刻:宽额、长眼、细鼻、有一抹浅笑的厚唇,那是一张十分朴实的寻常女子的脸。头上没有珠翠,身上没有华服,因她身着黑颜色的毡袍,那粗朴的质地让人更觉她是一位长年经受塞外漠风吹拂的女子。她嘴角那抹宽厚的笑容隐约可见,但微蹙的眉心似又结着沉沉的心事。 开始,她向那位饰演南匈奴单于左贤王的演员在激烈地抗议着什么,随后她双手抓住自己的发髻,像要把它扯碎,然后双臂又像发冷似的互相环抱。后来,所有的演员都退下舞台,只剩下她一人在独舞。她时而双臂前伸,像一只纤弱的鸟儿在乞求;时而又手抚心口,仰视天空,好似向天在倾诉身世之痛: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何殛我越荒州? 沉沉地落了下来,落在了她身上,也落在了我身上。那时我还年少,年轻的心无力承受她的痛苦。这痛苦远离世俗,又十分执著于心,便成为一种命运的象征。她是在这张命运之网中挣扎,是一种浑身散发出女性十二年后,文姬终归汉。 这是《胡笳十八拍》中第十八拍问天问地的诉说,曾在后世有着极大的影响。郭沫若赞之:“那像滚滚不尽的海涛,那像喷发着熔岩的活火山,那是用整个的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唱。”又说:“我觉得就是李太白也拟不出这诗句,他还没有那样的气魄,没有那样的沉重的经验。”胡笳声声。凄凉透骨的音乐和哀婉舒缓的舞步像一场看不见的大雪西域的美人时代气息的无可名状的抗命的挣扎,就像我后来所熟悉的那样。10文姬的归汉,多亏了曹操的相救。史书上说,曹操自赤壁之战失败以来,经过几年的养息休整后又重振军威,后又封为魏王,在北方的威望很高。这时,曹操想起了他旧时敬如兄长的好友蔡邕的女儿文姬还流落在南匈奴。念及蔡邕无嗣和文姬的才华,他决定不惜一切以重金赎文姬回汉。 恰逢南匈奴的单于呼厨泉特地到邺城(今河北省临漳县,曹操封地的都城)来拜贺。曹操便把呼厨泉当人质留在邺城。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以金璧为重礼,派出使臣屯田都尉董祀赴南匈奴,向左贤王说明曹操想赎蔡文姬归汉的来意。 开始,左贤王很蛮横地拒绝了文姬归汉这一要求,但一想到南匈奴呼厨泉单于被当做人质留在邺城,若不应允的话,曹操就会立刻发兵西域。左贤王忌惮曹操意志,就这样,蔡文姬流离西域十二年的命运有了新的转机。要离开西域了。文姬走的这一天,下起了雨。绵密的细雨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天空,却在这雨声中暗了下去,像她此时忽明忽暗的心情。 看到帐房里已备好的行囊,听到帐外的马匹踏出的细碎足音,蔡文姬的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睁大了眼睛,扑上前去抱住她,天真地问她去哪里,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舍不得你走。文姬的心要碎了,她无言地转过脸去。流落10西域十二年了,这张带有深深的疲 惫,但仍不失美丽的脸,隐现出漠风吹乱后的痕迹,让人不由地想伸手摸一摸,那一定是粗糙的。 当她看到两个年幼的孩子扑过来叽叽喳喳的天真模样时,那张脸一定布满了无力的温柔。当一切都变得像西域的漠风一样粗粝的时候,只有这两个孩子的脸像娇嫩新鲜的花。但是,为了永久地离开西域,蔡文姬作出了弃子回汉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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